年初的时候,拜访一位做雕版印刷的手艺人。出于职业的缘故,他有收藏老书的习惯。有一本是他以极低的价格捡漏得来的,扉页盖着一枚傅雷先生的私印。这枚私印的价值无疑远超过书的本身。
这是我第一回注意到正文前的印章,也是第一回,在史料之外看到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经我手的老书,有两本。
一本是校图书馆的《随想录》。大大小小近十个库室中,第一库室属于年纪最大的那一批书。它的地势非常低,位于北楼通往南楼的楼梯三角区后。白天,这里也永远亮着一盏善于造影的白炽灯。透过磨过砂似的玻璃窗往外看去,只看得见片片摇曳的影子。这里的旧书倒像偎着树根的层层枯叶了。
本来不打算借的。然而这本《随想录》经历过一次涅槃重生的外表,对我这样的恋旧人士,实在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封面和书脊,换成了新补上去的牛皮纸,书名和作者名都是手写的,连墨水的颜色也光彩不再了;封底碎成了好几块,被几层透明胶带重新包成了完整的一片。
当我翻开这本书时,几乎每一页的边角都是向内折的。即使我抹过去的动作一轻再轻,还是有许多碎纸片落下,令我心疼不已。
印刷批次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公章还是“煤炭师范学院藏书”的字样。我忍不住开始猜想,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是怎样的同学,怀着怎样专注和虔诚的心态,对这本书进行了修缮和抢救呢?
我陷入了津津有味的遐想中: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义馆工作者?还是一个前来借阅的热心同学?他是抓紧在午休时间完成这个任务,还是等到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在寝室亮至深夜的台灯下,精益求精地复原这件小文物呢?
想到这里,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从未怀着这般逸趣洋溢的心境,开启一本新书的阅读。
读到《怀念鲁迅先生》这一篇文章时,我注意到在“民族魂”三个字下面,有人用铅笔画了一道反复加粗的线。我往回翻,几乎每篇文章里都有铅笔做的淡淡的标注。这种程度的铅笔印很好擦除,一贯有些强迫症的我却不忍心这样做,甚至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它。
这位留痕者,自然比不上傅雷先生大名鼎鼎。对我来说,珍贵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任何名家印迹。
那时的我,是孤独的。我的爱好很少,把大量的课余时间花在啃砖头似的文学著作上。我找不到和身边同学的共同话题,而他们对我的为人也抱着或多或少的误解,譬如猜测我高傲、冷漠。我找不到解释的机会,心底的苦闷愈发深了。
可是这一天,就在这一天,我讶异地发现在另一个时空的同一坐标,有另一个同龄人,对巴金先生抱着与我同等的敬意与热情。这使我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
即使我们素未谋面,我也无法想象他的样貌、性情、专业、籍贯……但我坚定地相信,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缘分。
我想,当初那些修理旧书、做下标注的同学,如今,多已为人父、为人母了。也许,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曾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与一本《随想录》共度过一段短暂而愉悦的时光。何其有幸,被我拾起。在这本书里,巴金先生不止一次地追忆,自己曾是少年;补书和读书的前辈们,曾是少年。如今,换我是少年。
时间既残忍又慈悲,一面催着少年老去,一面赶着少年前来。
我爱着“新”,挥洒着青春的力量,期待着明天,却又由衷地爱着“老”。不是逃避现实,不是附庸风雅,我珍视其中他人曾经鲜活过的痕迹,仰慕其中扛过了时间磨炼的风骨。所有幸存至今的“老”,都是蕴藏着亟待发掘和品味的新。
爱着老的人,有无惧将来的勇气。
责任编辑:龚蓉梅
淮北师范大学学生 陈秋旋(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