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和泥土是不一样的。泥土可以是混着些碎石又质地坚硬的土块,或者是耕耘时松软的土壤。但提起泥巴,我总会想起挽起的裤脚上蹭到的些许黄泥,雨天里鞋的纹路,还有进屋前的台阶上深深浅浅被刮下来的稀泥。泥巴总是黏腻的,厚重的。

  我对泥巴的印象比对泥土的印象深,也更习惯于喊出“泥巴”。贵州的大山里,音调上扬的“巴”仿佛能随着雾在山间飘得很远很远,从小孩子的鼻腔飘到山里躬身劳作的大人耳朵里,让他们快快回家。小时候每年的寒暑假,我都和爷爷奶奶住在山里。清晨的雾很浓,土里种的白菜总是挂着晨雾凝结起来的露珠,根部蘸着些许黄泥,奶奶左手抓着白菜叶,右手拿着镰刀向根部挥去,一颗白菜便被奶奶利落地扔进背筐,随着奶奶弯腰蹲身的动作在背筐里翻滚。回家洗手洗净白菜,伴随着炉子上水壶的沸腾声响和奶奶嘴里欢快的小曲,我总是这时候才起床。灶房梁上悬着的腊肉往下滴油星子时,泥地里就会绽开褐色的花。奶奶在灶台下升起一簇火,灶台上鲜美的酸汤汁在锅里打转。爷爷的胶底鞋沾着半指厚的泥,进屋时在石板上蹭三下——喀拉,喀拉,喀拉,像老水牛嚼碎新鲜的草。

  我喜欢爬上一棵歪脖子树吃饭。沿着它皲裂的树皮往上蹭,膝盖卡在树杈凹槽时,能感觉到前夜雨水渗进木质的凉。这株矮树是泥捏的梯子,枝干上结着陈年泥痂——去年端午的田垄泥,过年留下的鞭炮红纸,此刻都成了脊背倚靠的支点。接过奶奶递过来的粗瓷碗,新米饭的热气裹着柴火香,把脸埋进碗里时,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嘴巴饱满地呼吸着。院子里还有高高的柚子树和柿子树,当我拿竹竿敲打树枝时,它们会摔到土里发出一声厚重的闷响,极少数会顺着坡圆滚滚地滚下去,引得我小跑追赶。但这样的果实总是酸涩的,仿佛是对我顽皮的报复。

  暮色漫上来时,泥就醒了。它变成了气味自由地在山间蔓延。我趴在奶奶背上从山里回家,挑去她发丝间沾上的泥土,在她宽广柔软的背上感受风吹拂过发烫脸颊的片刻宁静。风是柔的,风里的泥巴也不再是粗粝的,它混着淡淡的草木香,下雨时能闻到一股土腥气。路过一条长满牵牛花的小径时,我会侧身摘上两朵,花底部的小珠会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把它们挂在奶奶的耳朵上,把奶奶装扮成傍晚明丽的“夕颜”。爷爷是一个小学老师,也是个地道的庄稼人。粗大的手掌拿得起锄头,也捏得稳笔杆。在他的一生中,常常是白天在学校里给娃娃们上课,中午和放假的日子就泡在田里忙农活。我的算术、认字都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在退了漆的老木桌上,爷爷笔尖淡淡的墨香又混着空气里的泥土味,写出的字迹刚劲有力,我总爱凑近了看凑近了闻,小时候的我贪恋这种味道,也不觉间埋下了热爱书法和文字的种子。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第一个孙辈,也只有我曾经在山里度过无忧快乐的童年。后来随着长大求学,我很少回去,只是每当我向城市更远处望去,总会撞见青灰色的山脊。我能听到山峦呼吸起伏的声音,所有的泥土,石块,草木都向我奔涌而来。那是儿时下雨踩上泥巴发出声响的回音,回荡了整个童年,响遍了整个身体。我意识到,它们已经长在我的血肉里。

  泥巴,它混着雨水带有泥土的肮脏,却给了我乡土最质朴的纯净;泥巴,浑浊的粘连不是禁锢,是如母亲脐带般温热的牵引给予了我最原始的生命力。我的骨骼由泥土烧制,脉搏里奔腾着山溪未驯的野性。我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人,我心中带着山的宁静和对山的敬意,我也是从泥巴里走出来的人,很小我便学会了拥抱泥泞,贴近大地。裤脚上的黄泥是土地对我的抚摸,我抹不掉脚底的稀泥,是因为我本就向下扎根着,成为群山中的一棵树。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