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老房子的神（小说）
西安外国语大学硕士生 刘姝楠（25岁）
来源：青年作家报
（2025年06月10日 01版）
我，是神，是一座房子的神。严谨点说，我是一座老房子的神。
其实，像我这样的神有很多，有多少房子就有多少我们这样的神，每户家里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我们在尘土飞扬里诞生，在一砖一瓦中成长，在房屋落地后成型。我们是从这广袤的天地里被人生造出来的神。我们没有名字，房子的主人姓什么，我们便跟着叫什么。姓刘的主儿就有一个叫刘的神，姓吴的主儿就有一个叫吴的神……人有百家姓，所以像我们这样的神也有百家名，重名了也不怕，因为就算同是名为吴的神，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房子。是的，我们的名来自房的主人，可我们的根却是房。
我是一座老房子的神。
这房子真老呀。土墙、土屋、木门，露天的厕所、石垒的鸡窝、连篱笆都没有的小院子里居然长了3种不同的树，桃子、李子、沙果，个顶个的甜。那正屋正对着的是一个小羊房，原来住了一只羊，还堆满了烧火的玉米棒子。嘿，羊都得有个小房子住，您瞧，这家的主儿多仁义。只可惜，这都是记忆里的事情了。那是什么时候啊？我也忘记了，住在这里的一家子搬去了县城里的新家，就连房前屋后的邻居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人一不在，这房就没了人气，没了人气，房子就老了，于是，我也老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这老房子里守着院子里的一切。虽说抵不过时间磋磨，可到底也舒服痛快，寂寞是寂寞了些，可还是能出去逛逛，还有些朋友亲戚作伴。是的，谁没有几个亲戚啊。我住在一个村子里，一个村子里大多都是同一姓氏，所以我们这些神到底也是沾了亲带了故的，见了面也是会称一声大爷叔叔的。
这天，我实在无聊，院子里的小野花都被我闻了个遍，本想摘几个桃子吃吃，可这虫子实在可恶，到底是怎么钻进桃子里的，于是摘一个扔一个，到底没了吃桃的兴致。我想，要是老山羊在就好了，还能跟他聊聊，他可是我见过最有哲理的羊，一抹白胡子，说话一动一动的，好生让人羡慕。再不济，那只小狸花猫也行啊，虽说老是拿鼻孔看人，可到底也是个说话的伴儿。想着想着我不想了，那一脸聪明相的老山羊早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暖了谁的胃了吧。那骄傲的小狸花猫，也在村南边的野地里怕是连根毛也找不见了吧。
打定主意出去逛逛，毕竟神也不能犯懒，偶尔活动活动这老胳膊老腿儿，总是让我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我走在村子里刚翻新的水泥路上，闻着掺杂着泥土、田地气息的空气，长长地舒了口气，在阳光里伸了伸腰，忽然有了主意。串个门去吧，刘家里那棵杏树可是能结几个好杏子，又黄又大又甜。
说去就去，我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那木门倒了半扇，剩下的另一半也是摇摇欲坠。我小心翼翼避开那堪堪支撑的半扇门，探身问道：“刘大伯神，可在家？”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正想自己偷偷溜进去摘几个杏子，却见刘大伯神拄着拐杖，眯着眼睛，脚下一深一浅，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哎哟，是他刘叔神啊，快进来，我这耳朵最近不行啦。”
“几天不见，咋老成这样，胡子都拖地了，这脸上的褶子怕是蚊子来了都得爬山了。”
我扶着刘大伯神在院子里的土堆上坐下，如果那院子还能被称作是院子的话。
刘大伯神扶着拐杖坐下，喘了老半天气，才瓮声瓮气地说：“别提啦，东墙头最近倒啦，就剩下西墙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吃一天不保一天啦。”说了这些话，刘大伯神又大喘了几口气，好一阵儿才缓过来。
我站起来，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腰，看着那金灿灿的、挂在树上的杏子，突然没了胃口。
我们这些神啊，随房而生，随房而灭，并不会万古永长。
日子还是继续过着，我守着我那老房子，没事走一下亲朋，拜几个好友，给小野花松松土，偶尔也摘个果子尝尝。不过，那李子我可不爱吃，甜是甜，可就是入不了我的胃。也是真对不起它，那么辛苦地抽芽开花，果实最后却都落了地，来年还得循环自己的命运。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儿，这一点，我到底服了它。
那天清晨，我睁开迷糊的眼睛，伸了伸懒腰，准备做一下往常的事儿，刚拿起我的锄头要去给我的小野花松松土，忽然听到院门有开锁的声音。那一刻，我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呢，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一颗小石子平白打了几圈儿涟漪，又像是被隔壁的刘三姑神轻轻拍了拍肩膀，刘三姑神是这个村子里年龄最小、最漂亮的神，她家的大房子又气派又敞亮。
那个人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慢慢地走了进来。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张熟悉的脸，是他，是这家的主儿。可是他怎么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呢？那个在这个房子里出生长大、娶妻生子的少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呢？噢，是我忘了，60多年过去了，他该是这个老模样了。
我感受到了他身上沉寂的气息，我明白了，他要走了。
他慢慢坐在儿子搬来的凳子上，用浑浊的眼睛抚摸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长久地注视着这座土房子。他看到了我。
“老朋友，你还在啊！”
“我一直都在。”
他笑了，苍老、皱巴、难看，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一天，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他的孩子们陪着他，我坐在他身边，陪着这院子。
后来日子还是这么过着，只是有一天，院子里的沙果突然落了一地。我知道，我的老朋友不会再来看我了。
那一天，这座房子开始悄悄发生变化，野草开始肆意生长在这院子的每个角落，把我的小野花都遮挡得看不见阳光了。小羊房的顶开始陷落，正屋的土墙皮开始脱落，连墙头都开始变矮了几分。我开始不在意慢慢变白的头发，不在意一天比一天蹒跚的脚步，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出门了。
刘三姑神来了，也不说话，就是默默瞅着我；吴三叔神来了，抽着烟也不说话，那烟雾缭绕的，更像个神的样子了；刘大伯神来不了了，听刘三姑神说，他已经不能下地了。
那年清明的早上，我照镜子时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歪了一些，跑出去一看，果然正屋的土墙歪了。我靠着那歪墙叹气，正巧这家的几个孩子回来了，大包小包的。是了，清明是要回村上坟的。
“哎呀，墙歪了！”
没错没错，我忙不迭地点头，指着自己的脑袋，你看，都歪成这样了。
“喊上二大爷，赶紧垒一垒。”
我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没错没错，好孩子，快给我治治。
忙活了一上午，正屋两边都各垒好一排砖。我对着镜子一瞧，歪是歪了点，至少有个支撑，要不然我这脖子可遭殃了。正欣赏我的新造型，又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哎呀，三小子！”
这个三小子，属他淘气，我把镜子“啪”地一放，起身出去，可得看看他又干啥了！
慢悠悠晃出去，却被一股热浪热蒙了一下。哎呀，这个三小子，你要烧院啊，啊呀呀，我的小花花们啊！我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看着我的小花花一朵一朵消失，心里那个气啊！
过了不大一会儿，火灭了，草没了，花儿也没了。
“好了，这下院子看着还像个院子。”三小子满意了。我站在他身边，哼出了声：“你这淘孩子！”又想到了我的小花花们，顿时一阵心痛，“哎呀，我的小花花呀……”
不过，到底是野生的东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春天又是满院子的野草长了出来，还夹杂着零星的不知名的小花。我躺在野草丛间，满意地摸着那小花。
这年秋天，天气格外莫测些，隔几天就下雨。连着一天一夜的雨，我这老房子到底还是经不住，露了怯。说来也是奇怪，以前人住着的时候，这土墙倒是意外坚实，刮风下雨不见一点儿的怯色，如今人去了屋空了，连这土墙都失了坚强的意志，一天一夜的雨竟让东墙头兀自塌了去，还有那从一开始就摇摇欲坠支撑多年的东北角的小土仓库，竟是也跟着塌了大半，露出了本就残破不堪灰头土脸的原貌。
我看着那残局摇了摇头。听隔壁刘三姑说，她家主儿告诉了我家女主儿，女主儿说不修了。是啊，几个孩子都开始老了，女主儿更老了，小病大病折磨着、摧残着，谁还有心思管一座不住人的老房子呢？我理解，可也稍稍难过了那么一会儿。没事儿，至少房子还在，我就在呢。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刘大伯神。
好久没去他家，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我拄着拐杖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那堪堪支撑的半扇门终于是倒了，我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我在杏树下的土堆里扒拉出了刘大伯神。好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哎呀，是他刘叔神啊，老朋友……”然后，他的身体开始消散，他的眼睛慢慢合上，最终成了这杏树下地一抔黄土。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望着这满院子的草、满院子的土，心里更加平静了。我又送走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这些神啊，随房而生，随房而灭，并不会万古永长。
自刘大伯神走了之后，这日子不知道怎么竟慢了下来。我坐在院子里，数着落叶一片又一片地飘落，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我拿了主意：我想去城里看看我的女主儿。
说动身就动身，我背着包袱，装了些桃子，想着带给城里的小刘神尝尝。这次也不走着去了，神仙嘛，总是有点日行千里的小法术的，再者，我年纪大了，太远的路也实在是走不了了。
小刘神很好，年轻英俊又有礼貌，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给我捶腿捏脚，一时间我竟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坐在那个被小刘神称作沙发的东西上静静地看着我的女主儿，小刘神挨着我吃着桃子——到底是一家神，爱好也是如此相似。女主儿佝偻着身子在扫地，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想起了她刚来时候的样子，粗粗的两条黑辫子，白白的牙齿，漂亮的眼睛……
晚上，实在拗不过小刘神的热情，非得让我留下来睡一睡那个叫作床的东西。
“您老人家就试试这床舒不舒服！咱爷儿俩好好说说话！”
这床软乎乎的，可睡惯了老房子里的土炕，我的后背难受得紧，一点也不能入眠。小刘神也睡不着，老爱问我一些这家之前的事儿，老爱问我老房子是什么样子，老爱问我刘三姑到底有多漂亮。嘿，这年轻神，就爱听老神说古！
半夜，小刘神睡得鼾声四起，我睡不着，悄悄拿起了我的包袱准备回老房子。临走前，我瞧了瞧女主儿，她正安静地睡着，一个人蜷缩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小花儿悄悄放在她的床头，我记得，这是她最爱的小花。
我不想用法术回去了。顶着圆润高挂空中的月亮，我背着包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老房子走去。走到晨鸡高鸣，走到朝阳慢现，我走回了老房子。
推开门，我躺到了我的土炕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我做梦了，梦里，是这座老房子。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我，是神，是一座房子的神。严谨点说，我是一座老房子的神。
其实，像我这样的神有很多，有多少房子就有多少我们这样的神，每户家里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我们在尘土飞扬里诞生，在一砖一瓦中成长，在房屋落地后成型。我们是从这广袤的天地里被人生造出来的神。我们没有名字，房子的主人姓什么，我们便跟着叫什么。姓刘的主儿就有一个叫刘的神，姓吴的主儿就有一个叫吴的神……人有百家姓，所以像我们这样的神也有百家名，重名了也不怕，因为就算同是名为吴的神，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房子。是的，我们的名来自房的主人，可我们的根却是房。
我是一座老房子的神。
这房子真老呀。土墙、土屋、木门，露天的厕所、石垒的鸡窝、连篱笆都没有的小院子里居然长了3种不同的树，桃子、李子、沙果，个顶个的甜。那正屋正对着的是一个小羊房，原来住了一只羊，还堆满了烧火的玉米棒子。嘿，羊都得有个小房子住，您瞧，这家的主儿多仁义。只可惜，这都是记忆里的事情了。那是什么时候啊？我也忘记了，住在这里的一家子搬去了县城里的新家，就连房前屋后的邻居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人一不在，这房就没了人气，没了人气，房子就老了，于是，我也老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这老房子里守着院子里的一切。虽说抵不过时间磋磨，可到底也舒服痛快，寂寞是寂寞了些，可还是能出去逛逛，还有些朋友亲戚作伴。是的，谁没有几个亲戚啊。我住在一个村子里，一个村子里大多都是同一姓氏，所以我们这些神到底也是沾了亲带了故的，见了面也是会称一声大爷叔叔的。
这天，我实在无聊，院子里的小野花都被我闻了个遍，本想摘几个桃子吃吃，可这虫子实在可恶，到底是怎么钻进桃子里的，于是摘一个扔一个，到底没了吃桃的兴致。我想，要是老山羊在就好了，还能跟他聊聊，他可是我见过最有哲理的羊，一抹白胡子，说话一动一动的，好生让人羡慕。再不济，那只小狸花猫也行啊，虽说老是拿鼻孔看人，可到底也是个说话的伴儿。想着想着我不想了，那一脸聪明相的老山羊早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暖了谁的胃了吧。那骄傲的小狸花猫，也在村南边的野地里怕是连根毛也找不见了吧。
打定主意出去逛逛，毕竟神也不能犯懒，偶尔活动活动这老胳膊老腿儿，总是让我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我走在村子里刚翻新的水泥路上，闻着掺杂着泥土、田地气息的空气，长长地舒了口气，在阳光里伸了伸腰，忽然有了主意。串个门去吧，刘家里那棵杏树可是能结几个好杏子，又黄又大又甜。
说去就去，我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那木门倒了半扇，剩下的另一半也是摇摇欲坠。我小心翼翼避开那堪堪支撑的半扇门，探身问道：“刘大伯神，可在家？”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正想自己偷偷溜进去摘几个杏子，却见刘大伯神拄着拐杖，眯着眼睛，脚下一深一浅，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哎哟，是他刘叔神啊，快进来，我这耳朵最近不行啦。”
“几天不见，咋老成这样，胡子都拖地了，这脸上的褶子怕是蚊子来了都得爬山了。”
我扶着刘大伯神在院子里的土堆上坐下，如果那院子还能被称作是院子的话。
刘大伯神扶着拐杖坐下，喘了老半天气，才瓮声瓮气地说：“别提啦，东墙头最近倒啦，就剩下西墙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吃一天不保一天啦。”说了这些话，刘大伯神又大喘了几口气，好一阵儿才缓过来。
我站起来，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腰，看着那金灿灿的、挂在树上的杏子，突然没了胃口。
我们这些神啊，随房而生，随房而灭，并不会万古永长。
日子还是继续过着，我守着我那老房子，没事走一下亲朋，拜几个好友，给小野花松松土，偶尔也摘个果子尝尝。不过，那李子我可不爱吃，甜是甜，可就是入不了我的胃。也是真对不起它，那么辛苦地抽芽开花，果实最后却都落了地，来年还得循环自己的命运。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儿，这一点，我到底服了它。
那天清晨，我睁开迷糊的眼睛，伸了伸懒腰，准备做一下往常的事儿，刚拿起我的锄头要去给我的小野花松松土，忽然听到院门有开锁的声音。那一刻，我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呢，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一颗小石子平白打了几圈儿涟漪，又像是被隔壁的刘三姑神轻轻拍了拍肩膀，刘三姑神是这个村子里年龄最小、最漂亮的神，她家的大房子又气派又敞亮。
那个人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慢慢地走了进来。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张熟悉的脸，是他，是这家的主儿。可是他怎么瘦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呢？那个在这个房子里出生长大、娶妻生子的少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呢？噢，是我忘了，60多年过去了，他该是这个老模样了。
我感受到了他身上沉寂的气息，我明白了，他要走了。
他慢慢坐在儿子搬来的凳子上，用浑浊的眼睛抚摸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长久地注视着这座土房子。他看到了我。
“老朋友，你还在啊！”
“我一直都在。”
他笑了，苍老、皱巴、难看，眼睛却亮得出奇。
那一天，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他的孩子们陪着他，我坐在他身边，陪着这院子。
后来日子还是这么过着，只是有一天，院子里的沙果突然落了一地。我知道，我的老朋友不会再来看我了。
那一天，这座房子开始悄悄发生变化，野草开始肆意生长在这院子的每个角落，把我的小野花都遮挡得看不见阳光了。小羊房的顶开始陷落，正屋的土墙皮开始脱落，连墙头都开始变矮了几分。我开始不在意慢慢变白的头发，不在意一天比一天蹒跚的脚步，最重要的是，我不爱出门了。
刘三姑神来了，也不说话，就是默默瞅着我；吴三叔神来了，抽着烟也不说话，那烟雾缭绕的，更像个神的样子了；刘大伯神来不了了，听刘三姑神说，他已经不能下地了。
那年清明的早上，我照镜子时忽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歪了一些，跑出去一看，果然正屋的土墙歪了。我靠着那歪墙叹气，正巧这家的几个孩子回来了，大包小包的。是了，清明是要回村上坟的。
“哎呀，墙歪了！”
没错没错，我忙不迭地点头，指着自己的脑袋，你看，都歪成这样了。
“喊上二大爷，赶紧垒一垒。”
我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没错没错，好孩子，快给我治治。
忙活了一上午，正屋两边都各垒好一排砖。我对着镜子一瞧，歪是歪了点，至少有个支撑，要不然我这脖子可遭殃了。正欣赏我的新造型，又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哎呀，三小子！”
这个三小子，属他淘气，我把镜子“啪”地一放，起身出去，可得看看他又干啥了！
慢悠悠晃出去，却被一股热浪热蒙了一下。哎呀，这个三小子，你要烧院啊，啊呀呀，我的小花花们啊！我坐在地上，捶胸顿足，看着我的小花花一朵一朵消失，心里那个气啊！
过了不大一会儿，火灭了，草没了，花儿也没了。
“好了，这下院子看着还像个院子。”三小子满意了。我站在他身边，哼出了声：“你这淘孩子！”又想到了我的小花花们，顿时一阵心痛，“哎呀，我的小花花呀……”
不过，到底是野生的东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春天又是满院子的野草长了出来，还夹杂着零星的不知名的小花。我躺在野草丛间，满意地摸着那小花。
这年秋天，天气格外莫测些，隔几天就下雨。连着一天一夜的雨，我这老房子到底还是经不住，露了怯。说来也是奇怪，以前人住着的时候，这土墙倒是意外坚实，刮风下雨不见一点儿的怯色，如今人去了屋空了，连这土墙都失了坚强的意志，一天一夜的雨竟让东墙头兀自塌了去，还有那从一开始就摇摇欲坠支撑多年的东北角的小土仓库，竟是也跟着塌了大半，露出了本就残破不堪灰头土脸的原貌。
我看着那残局摇了摇头。听隔壁刘三姑说，她家主儿告诉了我家女主儿，女主儿说不修了。是啊，几个孩子都开始老了，女主儿更老了，小病大病折磨着、摧残着，谁还有心思管一座不住人的老房子呢？我理解，可也稍稍难过了那么一会儿。没事儿，至少房子还在，我就在呢。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刘大伯神。
好久没去他家，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我拄着拐杖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远远看见，那堪堪支撑的半扇门终于是倒了，我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我在杏树下的土堆里扒拉出了刘大伯神。好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哎呀，是他刘叔神啊，老朋友……”然后，他的身体开始消散，他的眼睛慢慢合上，最终成了这杏树下地一抔黄土。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望着这满院子的草、满院子的土，心里更加平静了。我又送走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这些神啊，随房而生，随房而灭，并不会万古永长。
自刘大伯神走了之后，这日子不知道怎么竟慢了下来。我坐在院子里，数着落叶一片又一片地飘落，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我拿了主意：我想去城里看看我的女主儿。
说动身就动身，我背着包袱，装了些桃子，想着带给城里的小刘神尝尝。这次也不走着去了，神仙嘛，总是有点日行千里的小法术的，再者，我年纪大了，太远的路也实在是走不了了。
小刘神很好，年轻英俊又有礼貌，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给我捶腿捏脚，一时间我竟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坐在那个被小刘神称作沙发的东西上静静地看着我的女主儿，小刘神挨着我吃着桃子——到底是一家神，爱好也是如此相似。女主儿佝偻着身子在扫地，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想起了她刚来时候的样子，粗粗的两条黑辫子，白白的牙齿，漂亮的眼睛……
晚上，实在拗不过小刘神的热情，非得让我留下来睡一睡那个叫作床的东西。
“您老人家就试试这床舒不舒服！咱爷儿俩好好说说话！”
这床软乎乎的，可睡惯了老房子里的土炕，我的后背难受得紧，一点也不能入眠。小刘神也睡不着，老爱问我一些这家之前的事儿，老爱问我老房子是什么样子，老爱问我刘三姑到底有多漂亮。嘿，这年轻神，就爱听老神说古！
半夜，小刘神睡得鼾声四起，我睡不着，悄悄拿起了我的包袱准备回老房子。临走前，我瞧了瞧女主儿，她正安静地睡着，一个人蜷缩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朵小花儿悄悄放在她的床头，我记得，这是她最爱的小花。
我不想用法术回去了。顶着圆润高挂空中的月亮，我背着包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朝老房子走去。走到晨鸡高鸣，走到朝阳慢现，我走回了老房子。
推开门，我躺到了我的土炕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我做梦了，梦里，是这座老房子。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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