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颗行星（小说）

    昨夜在梦里我问他，倒映在他瞳孔里被除名的第九颗行星，能否穿过流动的银河系，安静地降落在我身旁。

    在S大的学生宿舍楼边穿行了许久，我终于找到了今晚演出的会场。漆黑而又狭窄的入口，像是初进桃源时的秘密通道，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演出已经开始了，剧场的台阶上坐满了观众，我欠着身子从羊肠般的过道间往前挪，旁边有人递来一张凳子，我连忙感谢不已。

    我轻轻把凳子绕到身后，紧挨着他坐了下来。观众席出奇地安静，舞台上，少女林忆梅的独白，无时无刻不回荡在剧场里。我屏息，让思维跟随着情节跳动。此时，观众和演员仿佛被切割成了两个世界，没有打破的第四面墙外，无人知晓我正紧紧攥着《镜花缘》的票根，就快要把它凿出一个洞来。

    他浅浅侧了一下身子，我竟抽搐了一下，霎时间，连自己都感觉荒唐。我能看见舞台的吊灯倒映在他的右眼，像一颗冰冷而皎洁的行星。荒唐。我竟又毫不避讳地转向他，直视他。没有陌生裹挟的距离感，反而是久别重逢的熟悉。他迎着我的目光，转过来，背后是无数模糊的、毫不相干的人影。

    舞台上，方洪升与林忆梅的对白正在继续编造这场梦境，台下，我的心突然像踩空了一级楼梯，咯噔一下，票根终于被我凿出了一个洞。

    剧场外的砖墙上，贴着南国剧社最近正上演的剧目，我站在出场口《镜花缘》的海报前思考了几秒钟，决定继续在这里等下去，直到他也出来为止。一只温热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意料之中，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他背后的墙面上刚好也贴着相同的海报，海报上的两行字从他的右肩一直延伸上去——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我们并肩行走在陌生的校园里，月光把影子拉长，风吹过树枝，摇晃的树叶把我和他的影子拍打在一起。我们走了长长的一路，一路上洒满了他的灵感与构思。我只是安静地侧耳聆听。在一棵巨大又高耸的松树前，我停下了脚步，他随着我的目光仰视。

    “这样巨大的东西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对他说，“我对庞大的物体感到恐惧，总感觉它会吞噬我。”

    他闭上了双眼，而后又睁开，他望着我：“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害怕被凝视。”

    这次，我看清了他眼中倒映的那颗行星，是游离在光年外，孤寂而又凛冽的冥王星。

    再见到他，是一部叫作《第九颗行星》话剧的首演，他依然把自己包裹在黑色里，身边围满了演员，有的一边化妆一边熟悉自己的角色，还有的站在道具旁讨论得眉飞色舞。他拨开人群，朝我走来。

    “你好啊，叶长明。”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很惊讶，因为我们从未提起过彼此的姓名。我扬起手中的门票：“上面写了导演的名字，这里最像导演的就是你啦。”

    他扑哧一声笑，扬了扬眉毛：“那能不能邀请李星斗老师，为我们新话剧的首演点评呢？”

    我假装摆了摆手：“谈不上谈不上，浅看一看吧。”

    黑暗的剧场里，我紧靠着叶长明坐在角落，他不喜欢第一排的座位，我想，即使正在上演的是自己的作品，我们仍然一样，不喜欢被“凝视”。

    “如果我靠得太近，‘第四面墙’仿佛就会崩塌。我喜欢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所有的故事。”他低声对我说。

    如果这一次，你还是没有跟我一起逃离，那我们下一次的相遇，会是在第九颗行星结束新一轮公转之时。我要怎么在漫长的、没有你的时光中生存下去，我的爱人！快，把你的手给我，海厄辛忒斯！

    阿波罗的独白将我的思绪拉回舞台，我和叶长明没有再说话。直到谢幕，他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和所有演员一起，深鞠一躬。

    “你知道为什么最后，他们再也没有重逢吗？”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叶长明坐在舞台边问我。

    那天，在那个小小的、空空的剧场里，我和叶长明就这样相对而坐，我们坐了很久很久，像是第九颗行星公转一周那么漫长，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代替言语的，或许只剩印在我眉间，那个意味着不告而别的、浅浅的一吻。

    或许那个回答，我们早已心照不宣。

    因为众神抛弃了第九颗行星。

    几个月后，《第九颗行星》迎来了最后一次公演，我仍旧坐在剧场的角落，并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今夜是话剧公演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剧本经过不断的完善与修改，终于要在今晚画上休止符。

    海厄辛忒斯，我的爱人，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甚至遗忘了时间，我会永远留在这颗被众神抛弃的第九颗行星上，因为它是你的骨骼、你的呼吸、是你化作的宇宙之核。来吧，我的爱人，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故事落幕，剧场像是掉进一片深海般寂静，几秒钟后，掌声渐渐响起，渐渐旳，像是巨大的浪潮，将我拍打上岸。

    海厄辛忒斯站在舞台的最中央，他拿起话筒，声音像是漂浮在光年以外，在我的耳边摇晃着：“感谢这么久以来，所有与《第九颗行星》相识的你们，今夜，这部话剧就要真正地落幕了。我想大家也许并不知道，这部话剧创作的灵感，是来源于导演无意间读到的一首诗，这首诗的作者名叫李星斗，后来也为《第九颗行星》剧本的结局做了改编，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最后一场戏。在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前，请允许我们同往常一样，向各位致谢。”

    舞台上的所有人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着，又鞠第二躬。

    “纪念我们的挚友、导演。”

    纪念李星斗深爱的，叶长明。

    责任编辑：龚蓉梅

江苏南通市通州区金乐小学教师 曾靓（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