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秋天,我所在的大学校园里,《新叶》编辑部收到两位诗人来信。顾城的信里说:“我们是一代人。我们都相信艺术是严肃、高尚的事业,是心的事业。”梁小斌信里说的是:“《新叶》的诗,显示出少有的纯朴,这是懂得青春意义的、真正的人的声音。”这两人之中,顾城写诗的名声一直超过梁小斌,但徐敬亚觉得他们有些相似:"在文学荒原上,中国有两个天真的孩子,一个是顾城,一个就是梁小斌。"
下一期《新叶》的靠前位置,发表了梁小斌很有分量的一组短诗,有《青春协奏曲》《家乡的草堆》《日环蚀》《大地沉积着黑色素》等6首。我在回忆那期《新叶》诗专号的一篇文章,写到了梁小斌这组诗歌:“那时可能是他的人和世界相处最融合的年月,也是他写作感觉最顺畅的年月,以后我没有读到他写得更好的作品。”现在看来,我说得也没大错,但要补充一下:如果一直追踪他的写作,我会知道,以后的梁小斌因为缺少稿纸,写了大量不分行的作品,比我当年编版发表的那一组诗写得好多了。
梁小斌自己也回忆他开始写诗的年月:“那时我至少还把浪漫主义奉若神明,形成诗人优雅、纯洁的品格是我的目标,这导致《雪白的墙》的创作(这似乎符合了一个时代的命题,使我获得了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歌创作奖)。稍后一段时间,我写出《家乡的草堆》《日环蚀》等诗。我已体会到:形成个性的美好是件使人筋疲力尽的工作,犹如体力劳动一样。”他也很奇怪,为什么那些比较浅近乎直白的、不能代表他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说成他的代表作,而后来筋疲力尽写出来的、形成了美好个性的《家乡的草堆》《日环蚀》等诗,却一直被人忽视?
我们来看他那时写的诗,像他感觉的那样良好的诗。先看一首《日环蚀》,全诗如下:
我在阳光下生长,
我体型健美时想观看太阳。
我收割麦子时想观看太阳。
照最古老的方法,
我的像宽厚叶子的手放在额上,
我仍然无法看清太阳,
我的祖祖辈辈也眯缝着眼睛,
却常使他们热泪盈眶。
于是,沿着轨迹,
一轮月亮向太阳靠近。
慢慢地挡住它的光芒,
像一个光环,太阳呈现出它温柔的形象。
慢慢地我能抬头睁开眼睛,
像观看一颗麦粒那样,
形体饱满的太阳正在灌浆。
从祖先那里,我继承着对太阳的热爱,
面容情不自禁朝向温暖的地方,
大脑像地球充满岩浆般的思想。
我的惊讶是从读到第二行开始的,“我体型健美时想观看太阳”,这有了大诗人的风度,甚至超过他喜欢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和美国黑人诗人休斯。诗里的“我”在观看太阳时,加入了时间和历史因素,“我的祖祖辈辈也眯缝着眼睛,却常使他们热泪盈眶”,这比诗人先前作品只有直率的反思,有了不少进步。当“我”看到太阳温柔的形象,“像观看一颗麦粒那样,形体饱满的太阳正在灌浆”,以及诗人感觉到的“大脑像地球充满岩浆般的思想”,已经写出了个人性的感觉,也就是诗人说的:形成了个性的美好。
再加上这首诗写得顺畅,写得完整,已经很有特色。很多写作者、阅读者和评论者的回忆中,刚进入20世纪80年代时是一片文学荒原,那么,梁小斌这首《日环蚀》,就显示了诗歌的快速崛起和海拔高度。
这首《日环蚀》仍有一点像他先前的诗,社会生活大于个体命运的大叙事,并不复杂而寓意明显的象征物,容易影响到一般读者的思维发现。
但在同期发表的《大地沉积着黑色素》中,这些相似之处变得模糊了:
大地沉积着黑色素
大地沉积着黑色素
风,滚热地刮着
一顶金色的草帽在紫云英上飞舞
那孩子去追她,她有洁白的皮肤
她是从城里来的小姑娘
草帽诱惑地飘着舞步
她追不上它,她只懂得跳舞
榕树下那搓草绳的农民默默看着
欣赏这发烫日子里新鲜的一幕
这洁白的孩子,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
当她被太阳晒痛,哭过以后
当她在夏夜的星光下洗浴过以后
她的皮肤也会像土地的颜色一样浑厚
淙淙的溪水在浓荫下流动
深沉地歌唱着夏季熔炉
那救生圈般的太阳光辉夺目
大地沉积着黑色素
沉积着像黑色素一样我的痛苦
与先前的写作相比,梁小斌的象征味道已经很淡了,其思维发现也退到了次要地位。更大的变化,是诗人对个体命运的关注已经升起。
还不是对个体命运的一般关注。
进入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现代诗歌,在大时代的断裂之处重新开始,从一代人的觉醒之处重新开始,于是,特别关心具有共性的社会境遇和大众生活。这样一来,还需要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才能顾及个体命运的描述。还有,他们将要描述的个体命运呢,将要从作为个体的自身开始,再延伸到作为个体的普通人那里。
在我观察中清晰显示的那个年代,诗歌就是走了这样一个过程。
而梁小斌与他们不同,他迅速跳过对自身命运的关心,直接关心到一个普通人的普通事件——那个洁白的孩子,注定会被晒黑。
那个从城里来乡下的小姑娘,究竟怎样可爱,梁小斌没有描写,只是说她有洁白的皮肤,是个洁白的孩子,但是有一些侧面描述,表现了她带来的美感。
比如,她追赶在紫云英上飞舞的一顶金色草帽,那草帽诱惑地飘着舞步,她追不上它,她的脚步也像在跳舞。这也是传统诗歌的视角,与近千年前杨万里的“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是同一个视角。接下来那句“榕树下那搓草绳的农民默默看着,欣赏这发烫日子里新鲜的一幕”,把第一人称“我”的诗人视角换成旁观农夫的视角,可以引发更加客观的感叹。这种视角来自年代更早的汉乐府诗,用行者与少年见到罗敷的动作反应,写一个美女怎样美。
梁小斌更好的文学传承,在于诗人的悲悯情怀。像杜甫,他的房子坏了,冻得发抖,想到的却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果这感叹发自内心,他的悲悯情怀让人感动。
有悲悯情怀的作家不多。中国历来推崇这样的文化人,先天下之忧而忧,把天下事当成自己的事。20世纪的著名作家鲁迅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大地沉积着黑色素,沉积着像黑色素一样我的痛苦”,梁小斌因为一个小女孩儿晒黑而痛苦,这在他此时的年轻诗人心里,像是感叹生活中一些美感注定会失去。于是他要写一首诗,把这将要失去的美感记录下来。
现在请你注意:与当年杜甫那种悲悯情怀不同的,是梁小斌用诗人的悲悯情怀,书写生活的日常之美。如果你读过很多好诗,会觉得这一点值得珍贵。如果你想做一个大诗人,会觉得这一点值得你接力下去。
这很重要吗?当然很重要。
后来,梁小斌写了一首《不要打听树木的年龄》,是当年那种悲悯情怀的继续:
被拦腰切断的树,
木工数着截面上的年轮,
准确地告诉我它已经活了多少年。
谁指出那棵树的寿命,
谁就是对树的遗体的发言。
所谓生机勃勃之地,
实际上早已一片死寂和空旷。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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