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小门直通客厅,黑漆漆的,未拉一盏灯。我探头向酿酒做饭一体的东屋望去,那有着微弱的光。
推门,姥姥正坐在灶前,手里拾着木棍往炉里添,时不时抽出炭棍,火星四溅。空气中漾着熟悉的清香,未入口,只闻便觉糯又甜。整屋湿漉漉的还闷热,我只进去一会儿,额头便冒出细汗。
姥姥抬起汗涔涔的面庞,炉火映了红霞在她脸上,蒸腾水汽悬挂在粗眉,长睫毛沿着脸上的沟壑淌在黑色打底毛衣上。我上前抱膝蹲在姥姥身边瞧着蒸笼:“又造酒啊。”
印象中,姥姥一直守在炉旁,蒸糯米,撒酒曲。
大概在七八岁记事较全的时候,姥姥造酒的样子便印在脑中。那是个冬日,我躺在炕上,屋外白雪纷扰,炕上火热得让我全身绯红。其实平时炕上温度是中规中矩的,只有蒸米的时候才会添得旺热。糯米熟了,香味挤过门缝钻入我的鼻间,勾起了我那好奇的心、好动的腿。
糯米做的酒我还从没尝过,加之当时电视剧《水浒传》热映,我对着那些豪迈饮酒的方式总是跃跃欲试。我翻下炕,扒着东屋门缝,眼睛滴溜溜地看姥姥忙碌,紧接着蹑手蹑脚跑去储酒的西间。
扑面是酒香,不刺鼻,好闻,有股姥姥身上的味道。
我抱着比我脸大的碗,拧开酒槽开关,接了满满一大碗。
我想举起碗仰头一饮,奈何当时年纪小,小身板不足以支持这一动作,只能小口小口嘬着。绵又辣的口感为主,还夹了些酸麻。我喝一口就擦擦嘴,慢慢地睡过去了。
听姥姥说我当时将一海口碗的大半喝了,她找到我的时候,我抱着大碗,嘴角咧到耳后根,双颊红扑扑的,像个红富士苹果。姥姥是又气又笑,收拾残局,将我再次放到炕上,她还告诉我,我当时还说了梦话。
时光仿若蓄力的箭,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与我擦身而过,像是朝我做了鬼脸。
上了高中,学业繁重,我又贪玩,成绩下降得厉害。有次被叫到办公室,一进门就闻到酒香,与回忆里那座房子漫出的气味相合,眼角扫视了四周。终于在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中发现了梨形的酒瓶,我定在原地,泪水蓄满眼眶就要决堤。
回到家,我便吵着要去找姥姥。妈妈只好将我送到姥姥家,门前冬雪被扫到两边。中间是被冻得硬邦邦的黄土路,它很平,是姥姥拉着沉重的圆石一步一步滚压,才让这条路变得厚实平整。
屋里沉甸甸的黑寂,我摸到东间推门未全推开,门后有着发酵缸。
黑暗中,姥姥穿着陈旧的棉衣,耳朵贴在离她最近的缸壁上,闭眼,周遭岑寂,唯那“磔磔”声愈发清显——那是醪酒的发酵声。知道是我来,姥姥起身迎接我,顺手拉开灯,暗黄的灯与泪幕将眼前晕成一团,只剩姥姥柔和的轮廓。姥姥抱住我,我忍不住抽泣,她连忙用袖子给我擦泪,但又停住了,转而扯了毛巾给我擦脸。毛巾材质有些粗砺,覆在脸上并不舒服,但姥姥动作很轻。余光瞥过大黑缸,我心头钝疼——这些酒是经姥姥多月的辛勤劳作,翻抄、揉打而成的啊!
我与姥姥相依,借着红光,看到姥姥刚染的黑发,贴近头皮处的发梢白了,像一幅染色绣图蜿蜒几根银线。皲裂的手,又厚又糙却格外温暖。我直起身时,忽地发觉姥姥变矮了。“啪嗒”一声,柴火烧得愈发旺了,姥姥深深打了个哈欠,偎着我睡过去了。斜月沉谧,炉外的火舌舔着锅底,炙红的锅底使得房里又亮了些。锅中水沸腾,泛起白花,湍急地撞着锅壁蒸笼散着白气,飘飘然使整个房间的上半部分漫上厚云。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山东省华侨中学学生 赵梦雪(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