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山区的春天总爱搞些行为艺术,先是碧桃把山坳泼成嫩粉色油漆桶打翻的现场,接着油菜花开始用明黄色在大地表层喷上涂鸦。每当这时候山里就开始出现一些神秘的装置——一个个蓝色或绿色的帐篷支在路边的空地上,四周码着深浅不一的黄色木箱阵,远看像是土地神突然兴起摆弄乐高。

  我时常觉得这些养蜂人的迁徙路线比候鸟还严谨,每年三四月份他们就带着秦岭的花粉北上。他们的生活圈通常以蜂箱为圆心,30步为半径画圆,圈里散落着电炉子、铝饭盒和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帐篷门口的晾衣绳上挂着的那顶泛黄蚊帐则暗示主人对山区蚊子的持久战经验,夜里帐篷透出的光晕在山里明灭闪烁,像散落在群山里的夜明珠。我常怀疑这些人血管里流的不是动脉血,而是掺了蜂王浆的柴油,否则怎么解释他们能在拖拉机颠簸中睡着,还能准确记得去年哪株洋槐流蜜最“慷慨”!

  最魔幻的是这些养蜂人的信息网。两个养蜂营地相隔5里地,却能准确知道对方蜂蜜当下的收购价,消息传递速度比5G信号还快,我猜他们可能发明了某种蜂鸣摩斯电码。有次见两人蹲在路边抽烟,我恍然觉得烟头明灭的节奏仿佛与蜂群振翅频率同步,不禁怀疑这是他们的加密通话。

  蜂箱的排列颇有军事美学。20来个蜂箱摆成矩形方阵,通常避风向阳处最受养蜂人的青睐,他们换上全副武装的迷彩工作服,头戴长长的黑色面纱在蜂群之间穿梭,蜂箱的出入口被摆弄地统一朝向东南——据说这个朝向能骗蜜蜂多上两小时班,每个蜂箱间隔都有一米左右,这样更便于蜂群管理。每个巢门都设有减速带式的木条装置,归巢的工蜂得先在此卸下花粉团,像下班刷卡的白领在闸门口排队。有次我见养蜂人蹲在蜂箱前抽烟,烟灰随风飘进蜂群,竟觉得是某种古怪的熏香仪式。

  蜜蜂采蜜这事本质上是个精密的计算。每只工蜂的蜜囊容量大约有30毫克到50毫克之间,采蜜时它们相当于要把自己的体重喝进去再飞几公里,它们工作时用触角敲打花萼的动作其实是在检测含糖量,不划算的买卖这些精明的蜜蜂是不做的,颇有菜市场大妈偷掐菜叶的架势。最厉害的是它们的导航系统,曾被科普蜜蜂是靠偏振光识别方向的,这让我想起总在裤兜里揣指南针的野外探险家。而蜂箱内部则是个微缩的计划经济社会,工蜂头3天当保洁,接下来6天做月嫂,最后才外出务工。蜂王是蜂群中主要繁殖者,它每天要产卵上千颗,这工作量搁人类身上估计得算工伤。有一回我见养蜂人用镊子夹起蜂王检查,他手里捏着整个蜂群的命脉,那姿态活像银行职员数钞票。

  摇蜜机是个充满暴力美学的装置,人们用它从蜂巢中提取蜂蜜,铁皮圆桶里装着离心力驱动的钢丝篮,养蜂人把蜜脾放进去转上无数圈,金黄的蜜汁就从蜂巢的房眼中被甩出来拍打桶壁,发出“嗵嗵”的声音。有次我有幸目睹摇蜜的过程,突然觉得人类才是真正的强盗,蜜蜂辛苦酿了几十天的蜜被我们几十分钟劫掠一空,还美其名曰“收获”。取蜜后的交易现场更是充满黑色幽默,养蜂人用沾着蜜渍的弹簧秤称重,秤砣在刻度盘上跳舞似的左右摇摆。买家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围过来,眼神比煤矿底下的探照灯还犀利,有的老太太非要现场拉丝验货,蜂蜜滴进凉水能保持柱状不散才肯掏钱,这流程严谨得堪比化学实验。

  迁徙前的准备像在策划一场静默的仪式。这些帐篷居民似乎掌握了某种时空折叠术,他们能在10分钟内把生活痕迹收拾得比老黄狗舔过的碗还要干净,只留下几处篝火灼烧的黑色疤痕,蜂箱被逐个封上纱网,最后撤走的总是那面挂在树杈上的破镜子,它曾照着主人刮胡子,也映照过无数个山间的黎明与黄昏。当拖拉机的黑烟消散在山路尽头,那些被压弯的野草会慢慢挺直腰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来年春天又在老位置支起帐篷,仿佛从未离开,直到某天你发现去年钉地图的图钉居然扎在同一棵油松上,才惊觉时间在这里打了个蝴蝶结。

  有时候我觉得,养蜂人其实是现代山里游牧文明的活体标本,他们的蜂箱就是全部家当,在公路与山野间绘制另类版图。超市货架上的蜂蜜永远比不上帐篷里现摇的那口,倒不是因为味道差异,而是罐头中密封的蜜缺了那股山风裹挟的树叶嫩汁味,还有摇蜜机转动时轴承发出的像是岁月关节痛的吱呀声。

  这些追逐花期的人说甜蜜从来不是静止的,它必须不断流动,在离心机里高速旋转,在蜂箱缝隙慢慢渗透,子啊拖拉机颠簸起伏下,才能保持活着的状态。那些帐篷永远支在春天的暖阳里,看似随时会消失,却总能在下一个花期准时现身,大概因为真正的甜永远在路上。

  见习编辑:赵小萱

  责任编辑:周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