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尽头,海尽头,广阔的滩涂如同太古的舞台,海浪如同月球的呼吸,周而复始地冲刷着礁石,以大地作画布,将众生作颜料,擘画出生生不息的潮汐之树。

  如果你来到我的家乡南日岛,我一定会选一个大晴天,带你来海边逛逛。在这个季节,朝阳醒得比鸟儿早,阳光并不是很刺眼,柔柔地洒在海面上,仿佛婴儿嫩嫩的小手。早晨正是退潮的时候,大片的滩涂裸露了出来。潮汐树并不是树,而是大海在滩涂上的烙印。主脉从海的方向奔涌而来,在沙床上劈开深槽;支流则如毛细血管般蔓延,在贝壳与砾石间分出细密的纹路。一株倒生之树,海浪千年万年地在滩涂上冲刷,树就埋下了根冠;生灵千年万年地在滩涂上行走,树就长满了枝丫。潮汐树长满了沟壑,如同时光长出的倒刺,是死去的河道,也是洪荒的脚印。海浪声萧萧,鸥鹭声萧萧,谁也不知道大海什么时候刻下了第一道痕迹,大海也早记不清第一抹站在海边眺望的身影。

  海鸥悠悠地飞过岩礁,浪潮也随着太阳慢慢地漫上滩头。原本搁浅在海滩上的木船逐渐悬浮起来,天色霎时被点亮,船头的红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滩涂一点点地被吞没,海面波光粼粼,整片潮汐树沉入水下;只是看似消失的潮汐树,却默默地滋养着在岛上繁衍生息的人。自从先民登岛扎根之后,这里的人世代以捕鱼种田为生,对于这里的人们而言,海水比乳汁更早灌进嘴里,海浪比歌谣更先进入耳朵。滩涂上总少不了人的身影,日上三竿,胆子大的孩童们偷偷相约,在海滩上嬉闹玩水;凌晨时分,满载而归的卡车装着渔获,用大灯照亮墨黑的沙滩,突突地往村里开去。小时候,爷爷总爱带我去海边看海,潮汐树的枝丫有许多种形状,有的是小娃娃的脚印,有的是大轮胎的车辙,它像一块巨大的画布,日复一日地渲染出盎然的生机。

  我的爸爸在岛上度过了整个童年,他小时候的食物除了地瓜就是地瓜叶,和家里的老黄牛享受同样的伙食待遇。那时海鱼是舍不得吃的,要拿去卖钱,他每天放学后的主要任务不是复习功课,而是四处捡柴火回家烧饭。从我爸爸那代人起,大多数青壮年只能选择离岛谋生。“为了混一口饭吃,几乎什么工种我都干过。”爸爸时常念叨着。他是个很能吃苦的人,早年间走南闯北,为了养家糊口在化工车间里一干就是好几年,眉毛被烧焦,瘦得脱相,衣服上永远是汗水凝结的盐渍,活像终年漂泊在海上的渔民。我无法知道在当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会想些什么,也许是为明天的生计发愁,也许是被生活的重担磨炼,会不会在睡梦中想起那片被掩埋起来的潮汐树?对于他们那辈人来说,父母和家乡都在那片贫瘠的岛上,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依然心念故乡,正如潮汐永恒地被月亮牵引着。他们心中总会有这样一幅画面:百川入海,明月高悬,滩头上的人越来越少,也早已没了孩子们的身影。万籁俱寂,潮汐树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海浪之下,面对着越来越留不住的岛民,它依旧无言,只是默默地被海浪抚平痕迹,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像是一声声厚重的叹息。

  然而我感受不到南日岛的贫瘠。从小到大,我的每一个寒暑假几乎都在南日岛上度过,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从我家往南走去,越过田埂,踏上田间的小径,游目四顾,耕牛躺在草堆旁慢悠悠地咀嚼,邻居家的阿姨把收获后的花生根捆在一起当草料——再过一两个月,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又将晒满了花生。往前走几步,一条小河拦在面前,将我们村和隔壁村分开。这条小河直向东通到大海里去,小时候我需要爷爷奶奶背着过河,现在我可以直接跳过去,这条河依然哗哗地流淌着,过了这条河便是前往镇上的大路。对我而言,南日岛就是无与伦比的伊甸园,我在土路上光着脚丫奔跑过,也在田里偷偷摘过西瓜,更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沙滩上看海——海面对我而言既神秘又危险,海滩则成了我最常驻足的地方。招潮蟹、弹涂鱼、仙人掌、绿星石……海滩仿佛铺满了宝石,闪闪发亮,无数生灵在阳光下繁衍生息。不过最令我着迷的还要数海滩上沟壑纵横的潮汐树,从高处看去,滩涂上的潮汐树犹如齿轮的咬痕,令人疑心是天神在上古年间,曾在海边冶炼出了绚烂的彩虹,海滩上的潮汐树便成了诸神废弃的矿场。海风无远弗届,如野马,似鲲鹏,从太平洋上飒沓而来,苍茫几万里,扬起的沙土都满溢着海洋的气息。

  也许正应了那句古语:“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随着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南日岛这颗明珠终于生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前来。日出时分,站在南日岛的最高峰皇帝山,海风呼啸,极目远眺,南日岛尽收眼底,半边是田园牧歌,半边是海浪翻腾;夕阳西下,你可以拿着小竹篓,在月亮湾光着脚捡贝壳,抓螃蟹,仔细搜寻,你也许会在某个不起眼的荒草土丘里挖出斑驳不堪的铁片,据说唐朝时有将军曾在此安营扎寨,那或许是士卒留下的铠甲碎片。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到岛西边的福鲍沙滩喝啤酒,听听歌,海浪应和着乐曲,蝉鸣伴随着林响,在夜色中泛出圈圈涟漪。潮水慢慢褪去,潮汐树又显露出来,默默地听着游客的欢笑和海洋的呼吸,平静地接受世人的赞叹。潮汐树很快没入黑夜,又在明日的晨光中复生,它的根脉深植于海床,枝干却指向了千百年的渔村烟火。

  天尽头,海尽头,潮汐之树庇佑着一座明珠般的海岛——爷爷在这里安眠,爸爸在这里长大,我在这里结婚。闲来无事,我总会坐在海边的山崖上,看着镜子一般的海面。海风卷地而来,大海被掀开了一角,潮汐树于是又展露在我的眼前。从山崖上望下去,潮汐树看起来居然像一座巍峨的神山,傲然耸立,将雄浑的大海踩在脚下,海鸥如同秃鹫,在冷峻的山风中起飞。我盼望着有朝一日,当我年华老去时能回到这里,在先祖的坟茔里沉睡,在辉煌的海面上游弋。到那时,潮汐树必会循着潮声前来接引,将我送回故乡的怀抱。此刻的天空竟是和大海一样的蓝,我抬起头,眯起眼睛痴痴地望着。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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