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初八,是你娘生日,晚些记得打个电话。”匡婆子嘴上说着,拍了拍阿呆的脸。此时正是五更天,屋外白雾四起,攻城略地般占据世界。一弯弦月悬在夜空,月色还未褪下,在白雾弥漫中却更显朦胧。

  匡婆子望了望窗外,心想,马上又要叫了,手上不自觉加快了动作。她上身套了一件印着淡紫色花纹的短衫,脖颈处的纽扣却不知所终。一套衣服换洗多年,好似正为配得这副身材,腰身肥大,领口松散,穿在身上显得人松松垮垮。下半身便是条两拇指宽的红布带,像条布满褶皱的蛇,试图盘起腰身那层层赘肉。

  临走前,匡婆子又唤了阿呆几声,提醒他记得打电话,可是换来的只是阿呆几句梦语,像拼凑出的乱码,含混不清。“哪来那么多瞌睡,怎么叫都不醒。”匡婆子边想,边将那条黄绒毯盖到阿呆肚脐眼上,这是阿呆母亲从南方寄来的。天被稀释了,浓稠的黑被搅动起来,成了墨色,匡婆子必须要提着菜筐出门了。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阿呆便醒了,他是被田野里农人的闲谈扰醒的。屋子与农田只隔着一条河,屋后生着几杆竹子,时日一久竟也成了竹障。布谷鸟在不知名处叫嚷,风一吹,那声声嬉笑便跨过河流,伴着竹叶沙沙的婆娑,在窗前徘徊。阿呆躺在凉席上,没有开灯,眼前是洁白的蚊帐,黑暗中曾经被他剪破的洞口格外明显,大大小小的黑洞好似吞噬人心,淹没着他的思绪。他想着匡婆子临走前的话,但声音遥遥,像隔着层玻璃,只留几个词钻入脑内。“今天是妈妈生日,妈妈晚些就要回家了?那是要和我一起过生日吗?小颖她家就是这样,生日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吹蜡烛、吃蛋糕,还有人送礼物。对,礼物!我要送妈妈一个礼物,一个超过所有人的礼物,一个让妈妈快乐的礼物……”想到这儿,阿呆感觉自己干劲十足,沙沙声仍在盘旋,轻抚着交杂的思绪。不消一刻,阿呆心满意足地落入梦乡。

  已临近8点,可这雾好似格外眷念人间,庞大的身躯虽拭去了粉末,可足迹却无处消逝。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像画中跳跃的精灵,起舞在阳光下,蒸融在云海间,最后四散开来,落到树枝头,伏在房顶上,甚至攀上发髻旁,一切都湿漉漉的,人间被装点成了仙境。

  外出的栅门关着,原应落锁的位置,抵着木棒,营造出主人出门未归的假象。堂屋桌上摆放着小笼包,热气已凝成水珠悬在塑料袋上。阿呆知道这是匡婆子从码头带回来的,因为每回匡婆子去买,店家总要多拿两个包子,对此阿呆也是乐此不疲。“该出发了,不然去晚了,花就该谢了。”阿呆念叨着,将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随着肉香在口中炸开,食物落肚。阿呆十分高兴,心想,如果每天都能有一顿小笼包吃那该多好啊。

  已是暮春,田野里,郁郁葱葱满是鲜活力量。阿呆准备送花,因为电视上说,鲜花配美人,没有哪个母亲会嫌弃一束美丽的鲜花。想起母亲,阿呆眼前总是浮现一双眼,伏在灯光下,双手按着布料,注视缝纫机针头,在一段段机械摩擦中制作成衣。那人正是阿呆的母亲阿秀。阿呆记忆里,陪伴母亲是件稀罕事,还没到元宵节,开往南方的火车便催促着阿秀离开。穿着过年新衣送阿秀上公交时,车门一关,随着“砰”的一声,阿呆便知道,再想见面又得等到村里响起爆竹声的时候了。阿呆其实不呆,他知道阿秀和匡婆子出门的目的是一样的,匡婆子是到地里挖菜上市,而阿秀则是到城里制衣赶工,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字——钱。不然哪来那么好吃的小笼包,那么好看的新衣服呢?

  “可今天不会这样了。”阿呆想着,一脚踏进田间。手里是浅底的可乐瓶,匡婆子在屋门口堆了很多,阿呆选了个看上去干净的,放到水龙头下洗了又洗,等到沥干才拿出来。花是野花,不知名的野花,全都喝饱了露水,沉醉般躺在地里,一副惬意模样。阿呆为它们取好名字,紫色像张开翅膀的便叫“蝴蝶花”,白里透粉像喇叭的便叫“喇叭花”,那些花瓣小的便叫“小米花”……

  阿呆捧着花回家,往瓶里注满水,想着这样花朵便可多活两日。匡婆子早已从集市卖菜回来,正坐在门槛前洗着昨天的衣服。搓衣板与布料发出“呜呜”的闷响,像有节奏的律拍。见阿呆回来,匡婆子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正欲叫他来帮忙,不经意间瞟见阿呆手中的“花瓶”,便打趣道:“哪来这么些花,你摘的?送给你娘的?什么时候也送我个来美美咧?”见心思被戳破,火蛇从脖子爬到耳朵,阿呆顿时羞红了脸,却只是极为心虚地说了句:“哪有,这是我自己摘来好玩,你喜欢改天也给你摘一份。”声音瓮瓮地,像装在罐子里发出的。阿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摘花就是为了送给母亲,可为什么话嘴边就转了向?好似表达这份爱意需要莫大的勇气。

  电话响在午后,晨雾早已消融,田野一片清朗,道道田垄列阵般排开,延伸至天际。匡婆子正端着碗,坐在屋后台阶上。她喜欢那儿,因为后门一开便有凉风灌入,但因害怕着凉,每次屁股下总垫着张用完洗衣粉的包装。阿呆坐在桌前,两支筷子在碗里搜寻着,不时往碗里添菜,筷子碰撞着碗沿,发出瓷制品特有的响动。“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卧室发出声响,是手机响了。阿呆嗒着小腿跑去,拿起一看,只见一个“秀”字在屏幕上闪动。这是阿爹的老人机,阿呆是晓得怎么用的,只要按下绿色的电话键,电话便可以接通。阿呆多想听到那个声音啊,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可手放在按键上,似是想起什么,他怕了。铃声像火苗在空气中越烧越旺,似是晚一秒都会落得个火星四溅的下场。阿呆后悔了,想着如果这铃声能自己熄灭那该多好。“干吗呀,哪个的电话,这么久还不接?”匡婆子的话突兀而尖锐,阿呆将电话递到她眼前。“这谁?你老娘?那怎么不接?”匡婆子不识字,但只看阿呆表情,心下便已了然,只一个劲儿催促阿呆接通电话。

  接通键终于被按下。“喂——”略带疲倦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出,像刚从丝线堆里爬出,身后拖着无数缕棉絮。语句虽轻柔简短,在人听来却无比冗长。

  阿呆将电话递到婆子耳边,匡婆子只得将碗随手放在地上,匆匆接过电话。那双筷子原是搭在碗边,因没放稳定,“啪嗒”一声滚到地上。

  “喂,秀儿啊!怎么了,最近还好咧。”匡婆子忙不迭回应着。阿呆却早已回到桌前,继续扒拉着饭菜,只是余光不时瞟向后门。

  “您老最近还好吧?吃过饭了吗?”

  “吃了吃了,不用担心我们,最近好着呢。”

  “那就好,那呆儿呢?他最近没给您惹什么麻烦吧?”

  听到这,阿呆转了头,正巧与匡婆子目光撞上,阿呆暗叫一声:不妙。

  “呆儿乖得很,听说今天是你生日,特地跑到田里给你寻了一瓶子花嘞,说是要等你回来给你。”匡婆子脸上满是笑容,嘴角因弧度太大而聚成一道道沟壑。

  电话那头噤了声。“喂!喂?是信号不好吗?你儿子还想和你聊两句嘞。”匡婆子朝着电话叫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个小盒子能传来千里之外的声音,唯一想的便是她声音大些,说不定电话那头的人就可听见了。心急之下,几粒残缺的米粒居然和着唾沫从那口中一排排崎岖的山路里喷了出来。

  “呆儿,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啊?”婆子无奈,只得挥挥手招来阿呆。

  电话是通的,屏幕上的“秀”依旧亮着,可为什么会没有声呢?

  “喂,妈,喂?”阿呆冲电话叫着,期盼换来一声回应。

  可作用不大,无端的静默蚕食着清风,将人逼得有些着急。阿呆正要挂断回拨。

  “欸——”电话那头传来声响,似一粒石子丢进水里,在荡起的波纹中,风活了。

  阿呆想故技重施把电话递给匡婆子,哪想婆子只是端着碗,肩膀一转,便朝向了另一边,全然没有想接电话的意思。

  “呆儿,最近还好咧……”

  “还好,没得莫事。”

  “注意身体,有事没事多出去走走,别整天宅在家里……”

  “嗯嗯,好。”

  两人都心有灵犀地没有谈起花的事,只是电话挂断前的一句“再见面就又过年了”,令阿呆一下失了神。妈妈不回来吗?今天不是她生日吗?为什么生日还要工作?问号在阿呆心底发芽,顷刻间便成了参天大树。

  阿呆没了兴致,连同那束今晨刚采的花都显得无精打采。雾又回来了,可这次却落到了阿呆眼睛里。今早为什么要去采花呢?阿呆向自己反问。随后也顾不得吃饭,只感觉累,仿佛自己是一摊黏土,在空空的世界里,沉沉向地面靠近,于是爬上床便睡了过去。

  迷糊间,又回到了与阿秀分别的晚上,两个枕头间睡着阿呆,阿秀和父亲就在身旁。夜静悄悄的,只是不时冲出一阵货车碾路的扰动,似是未归家者无形的申诉。门户上有光,透过玻璃,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在墙上摆动。被子是温暖的,阿秀的手盖在阿呆心口轻轻拍着,那是只天使的手,虽然布满沧桑,却能让人安下心来。沉湎于这样的梦中,好几次阿呆知道自己要醒了,但他不愿,因为他觉得只要他不睁眼,即使是梦,也可以一遍遍续接。

  再睁眼时,那盏吊灯映入眼帘,为一切覆盖上昏黄记忆的吊灯。匡婆子揭开帘子走进来,只是笑着:“俺家小猪醒啦,睡了一天,睡饱啦!”阿呆下了床,屋外天已经浑了,戴着副乌纱,却不饰珠宝,只在这世间奔走,瞧看这人间。台前,花儿累了,垂着头等待着结局,显然清水并未留住这方生命的消逝。

  入睡前,匡婆子拉着阿呆,“不开心?因为你老娘没回来?”

  阿呆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打心底觉得,这个时节阿秀就是应该在外面,毕竟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空落落的。

  “别怪她。”匡婆子看着阿呆,慈爱与严肃在眼里闪烁,“人人都爱安逸,但事总要有人做。你见不到她难受,她又怎么好过的了。真的,不要怪她,她已经给了你她认为最好的一切。”

  阿呆似懂非懂,脑袋像被线头糊住般,理不清这当中思绪,只得痴痴点头,望着匡婆子。恍惚间,匡婆子那原本黝黑的皮肤居然与昏黄的灯光重合,让人不忍多看。

  这一晚,阿呆睡去了,连同白日的遗憾一同睡去。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夜没有起雾,而是落了雨水。田间的生灵都欣喜着,当然也包括野花野草,在这场盛宴中又是一派新生。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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