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阿红的故事很久了,但前几次总是敲下几行字就作罢,直到今夜窗外暴雨,我突然又想起了他,惊恐地发现他的身影、他的过往在我的脑海里又薄了很多,才匆匆写下这篇文来挽留一点与他有关的记忆,怀念那个我称为外公的可爱的人。

  ——题记

  阿红本名叫什么,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只知道他的墓碑上刻下的也就是姓和一个“红”字。他跟我讲过他的本名,似是带了个行辈的“禹”字,但我当时年纪小,如今也忘得干净了。不过这“阿红”的由来,我倒是记得清楚,他说是他小时候去河边洗澡,太阳一晒就浑身发红,周围人就开始“阿红”“阿红”地喊他,而他弟弟皮肤黑得快,则被取了个“老黑”的名号。

  阿红是个农民,他一直很为自己是个脚踩黄泥的农民而自豪。在他腿脚很麻利的时候,总爱溜达到自留地上去伺候那几亩田,每天早上5点多就蹬着自行车出去。他有两辆二八大杠,一辆是下田和遛孩子的专属,一辆是上市买货的。下田时他会带上一把长柄的、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去挑粪水浇菜,放后座上用粗绳系好,回来时则顺便绑些用粗绳捆住的新鲜番薯叶以便喂猪。上市买货的那辆则后座两边都固定了竹编大筐,可以掏出吃食,也可以掏出文具书籍。

  阿红说他不识得几个字,小学一年级就辍了学,但我知道他家里的阁楼却堆满了书,知道他能背毛主席的诗歌,也很爱讲李白,他睡觉的床四周和小木桌上也都是那时最新的杂志。他送我的第一本课外读物是谜语大全,在那个我最初接触文字的年纪,是他推动着我去看看课本外的世界。家里阿红常待着的地方总是可以看见纸笔的,但我从不知道他究竟留下过什么文字。他说纸笔都是免费送的,孩子学习可以用。

  从我有记忆以来,阿红就一直是一个老头子,就是头上从稀疏几根白发到稀疏几根黑丝的区别。他做得一手好菜,听说他年轻时是附近有名的厨师,周围人家红白喜事宴请宾客时总上门来托他掌厨。大年初二是阿红大展身手的时候,那时亲戚们都会到阿红家聚一聚。

  多年前的菜市不似现今这般方便,临近过年各种新鲜食材都变成炙手可热的存在,难买得很。于是阿红总是会提前几天骑上他的二八大杠上市去买新鲜的鱼肉鲜菜,填满他车边的两个大筐,回家后便用他自己的秘方处理了放进冰箱冻着。我最爱的是他拿手的糖醋排骨,他会根据自己的心情及手边的食材不断地改配方,每次的味道都有微妙的差别,所以哪怕他教过我好多次他的烹饪方法,但自从他走后,我从未吃过有一点点相似味道的糖醋排骨。他还会事先准备好自制的干果,腰果是裹上白色糖衣的,点缀了点香菜提味;花生是用锅翻炒过的,加了盐和糖,脆口又香甜;潮汕地区的翻砂芋头也是必备零嘴。

  阿红爱喝点小酒,浓度该是有些高的,吃饭的时候倒一口在小酒杯里,就着新闻或抗战剧一点点地喝。母亲曾说在我小时候,阿红偷偷用筷子蘸了点酒逗我,我抿了口之后就摇摇晃晃地出门。我信母亲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也见过阿红这样子逗我的表弟,然后被周围的人笑着阻止。

  离家外出上大学前,我常在傍晚溜出门去阿红家转转,那时是他的饭点,他总热情地招呼我再多吃点,哪怕我说我刚吃饱他也会给我取来碗筷,或者给我他刚买的零食小吃。饭后阿红的仪式感就是喝茶,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的潮汕功夫茶流程都是他教我的。他喝茶的时候喜欢跟我讲他和其他人的过往,讲一些名人的故事。由此我知道了一星点他的过去,知道他跟着别人下过南洋,卖过旧书连环画(他阁楼上那堆书的主要来源),做过饮食的行当,也知道他自己在多年前亲手去河里挑了沙石建起房子的基底,迎娶了心悦的姑娘,成家生子,开始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阿红的故事也并不都是温馨美好的,他说布票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家里难得的好东西,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也是件不错的衣服。阿红也会扎草鞋,他说他当年曾经在晚上翻山去另一个镇买螃蟹回来贩卖,那时就要多带几双草鞋,不至于最后得光着脚回来……

  我的印象里,阿红最常见的穿搭是很简单又朴素的。冬天一件白色的发皱的衬衫,一条灰扑扑的裤子加上一件褪色的蓝外套,不管谁说也不肯多加衣服,绿色的军布鞋一套脚就出门做活——去亲戚家的餐饮店帮忙,搅面和煎粿汁皮他也是好手。夏天则是一件条纹的蓝色汗衫加上一条米色的短裤,脚上夹着人字拖就可以准备下田去侍弄他的庄稼以及跨镇赶集。

  关于阿红的田,我与之相关的一段记忆是跟疼痛有关的。那是一个傍晚,幼儿园放学早,阿红便带着下学的我一起去了田里,风是惬意的,小溪潺潺,绿绿的溪水卷着田,鸭群穿梭其中。但是,许是叫风景迷了眼,我忘记了阿红的车后座的危险,忘记双脚不能贴住,叫车轮给咬住了。所以那段记忆是疼痛的,后来阿红也专门给车子后座装了防护网,就怕再遇上我这样子记性不好的小鬼头。

  阿红家里有两个院子,前院墙根种满了太阳花,粉紫色的花掉色得厉害,我小时候喜欢跟邻居家的姐姐用石头捣碎一些花瓣,然后用汁液去涂抹指甲,最后整得整个小手都变紫了,叫母亲一顿好骂。那个院子边有一条荒废的小巷,巷旁的房屋都倒塌得七七八八了,探险时沿着那条巷子直走,爬上一个混着小贝壳的土坡,到一棵龙眼树下,就到了阿红家的猪圈,到达他家后门。

  后院中间有一棵常年不见长的神树和一个水缸,旁边是阿红的卧房,晾晒的衣服经常在这个院子北边空地的绳索上晃荡。院墙边栽着棵黄皮树,听说是阿红小时候就已经生长着的了,年岁很大,但如今每年都仍能结不少的果子,很甜很甜。阿红喜欢拿着晾衣竿去钩成熟的黄皮,钩不到的时候,他一个60多岁的老头还会不听劝地偷偷摸摸爬上墙头去摘,摘完扔地上,等下来了再处理果子,每次都叫子女心惊胆战。

  后院还有一处只剩下屋墙的角落,那里曾经是个偏房,打我有记忆阿红便已在那里养着鸡。当鸡还是黄色小鸡仔的时候,我就喜欢去骚扰它们,偷偷去阿红的米缸里抓把米握在手里,放在它们面前等着被啄。但是我是个没贼胆的,经常是它们刚要低头,我就一把扬了米跑掉。小鸡仔长大就不是我喜欢的模样了,但鸡蛋是我喜欢的。阿红会在母鸡下完蛋后找准时机进去摸鸡蛋,那颗蛋通常情况下都会变成我的早餐。而那个米缸则藏着我和阿红的一个秘密,他会买了零嘴后藏进米堆里,待我过来找他的时候就招呼我快点去吃好吃的。

  猪圈里的猪通常在过年前就被宰杀,阿红会叫镇上一个猪肉档的屠夫来帮忙,宰完留一些家里人喜欢吃的,剩下的就卖给屠夫换了钱。除了猪和鸡,阿红家里还散养着六七只猫,但他从不说是自己养的,他说他们是互帮互助,猫帮他捉鼠,他给猫一个温饱的窝。

  阿红家的猫大都是不着家的,一门心思出去外头野,有时候几天见不着猫影也是常有的事。但是阿红还是会每天早上买几只小鱼回来放在它们的饭盆里,毕竟它们饿了就会老实去饭盆找吃的。需谨记的是阿红家的猫不可逗,要不然它就会跳起来给人一爪子。

  不过也有例外的猫。我大学的时候表弟救了一只狸花猫养在阿红院子里,它就缠人得很。当时我放假去找阿红喝茶,见它窝在桌下打盹便觉稀奇得很,阿红说这只怎么都赶不走,那就不走吧。它没有名字,“咪咪咪咪”地便算唤它,它会在陌生人进入外院时叫个不停提醒阿红,会在熟客来时绕着主客巡逻,勾着喜欢猫的客人摸它的毛。它真的很缠人,后来阿红走了,尽管表弟每天来喂它,但它还是在一个夏天的雨后,在它的崽子淋到雨死去后去了“猫星”。

  阿红的作息是很有规律的,在拒绝子女同住的邀请、执拗地守着他的老家后,他常是早上去田里干活,接着去儿子店里帮忙,中午回家听着收音机的潮剧休息,到四五点太阳要下山了再继续去田里转转,晚上去儿子家里吃完饭又回他守了几十载的家,看着电视,等着子孙晚辈来找他喝茶唠嗑。阿红的背影是很好认的,每次在路上看到一个头戴草帽、脚骑旁边有两个大竹筐的二八大杠的老头,我总是会很兴奋地靠近,默认着那就是他,然后大声地叫外公,再听他中气十足地回我,就跟刮开猜猜乐中奖一样开心。直到有一次,我靠近一个熟悉的背影喊他,一个陌生人回头……

  阿红说他是一个闲不得的老头,别人活到老学到老,但他是属牛的,就是要一直干下去才好。可后来他在某天摔了一跤,治愈后虽然表面看着没什么影响,却再也不能干活了。他的那几亩自留地不得不转租给别人,猪和鸡全都卖了出去,只有猫还在。他依然拒绝离开老家去与子女同住,拒绝承认自己不能干活的事实,还是坚持每天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出去溜达,还是会每次在小辈去看望他时准备好吃食零嘴,还是会喝茶,沉默地喝茶。渐渐地,阿红的精气神就蔫了下去,味觉慢慢地退化,看剧要戴上老花镜,跟他说话也要大声,要不然听不见了。他开始把死这个字挂在嘴边,开始宽慰身边的人,开始安排他的身后事……明明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看起来很健康的老头子啊,他还说过想要去看天安门的呢……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觉得阿红是一个骗子,因为他在一个国庆假期我回家找他时,答应等我寒假回家的,却在元旦的隔天逝去,没有等我。元旦电话里答应的“等我”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他终于对我言而无信了一次。

  阿红,阿红!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